“一会儿上了场,不许吃东西,不许脱裤子,大家记住了吗?”
11月24日下午两点,阳光洒进大厅,照在一群绿衣服孩子的身上。“发号施令”的是他们的化妆老师。
每个孩子的脸蛋都红扑扑的,要进场了,“绿衣服”分散开来,有人喊,“一起来拍张合影吧”。15个孩子,重新聚拢。有9个坐在轮椅上。
快门声响起,家长们小声提醒镜头里的孩子,“别老东张西望”“向前看”“笑一笑”。要所有人做到动作一致,真不容易。
两个小时后,孩子正式上场。坐在轮椅上的,歪着脑袋;唱“do re mi”的,跑了声调;男孩马晓天坐在正中间,神思像飘到了会场之外。
台下还是有观众看哭了。音乐声落下的时候,有孩子突然大声地喊了句“谢谢大家”,然后用尽力气为自己鼓起了掌。
这是一群特殊的孩子,因为“脑瘫”聚集在一起,这场“失控”的表演,在脑瘫患儿母亲眼中是个“小奇迹”。2015年,马晓天的母亲孙玥启动了一个名为“行者计划”的项目,出发点是联合境遇相似的家庭,一块对抗命运。
孙玥说“行者计划”是朋友之间互相搭把手的公益,四年间,这个计划靠志愿者的力量逐渐运转起来。孙玥承认自己的“私心”,她想给脑瘫患儿的母亲们找一条退路,“有一天我们走了,希望这个计划能替我继续护佑孩子”。
朋友说孙玥像个打不垮的女战士,孙玥说自己只是一个为了儿子“重出江湖”的普通母亲,帮助脑瘫的儿子“做个正常人”是孙玥的梦想,她家墙上贴着一句英文,翻译过来是一句很俗的句子,也是孙玥正在做的事情:“为了更好的未来去奋斗”。
我的孩子是脑瘫患儿
孙玥的儿子叫马晓天,因为早产窒息导致脑瘫。
今年12月马晓天就7岁了,已过了康复训练的黄金期。从他出生、抢救开始,孙玥一刻也没耽误,就想给他最好的治疗。
孙玥和丈夫去过国外顶尖的康复机构,也试过中医的针灸按摩。每次听说新的疗法,她就去试,到现在,扔了140多万进去。
每个脑瘫孩子的患病程度都不一样,让他们在各方面恢复得跟正常人一样是不可能的。死亡的脑细胞不能再生,只能通过旁边新生的细胞做代偿,恢复部分功能。
马晓天的肢体、智力、语言都受到了脑瘫的影响,他还有斜视,算是脑瘫孩子中情况比较严重的。他几个月大的时候,孙玥在他面前敲锣打鼓,他眼珠都不动一下。孙玥跑了十几家医院,都说他没救了,可孙玥从没放弃他。
从医学角度说,脑瘫儿童康复的黄金期是6岁之前,从儿子两个月开始,孙玥就带着他往返各地的医院和康复中心治疗。
为了省钱,孙玥坐地铁去医院。当时她家住通州,孩子在丰台治疗,来回要五个小时车程。
在地铁里抱着孩子很累,也会遇到没人让座的情况。有次实在扛不住,孙玥“啪唧”就坐在了地上,反正地铁里谁也不认识谁!
孙玥坐在地上一边给儿子喂水,一边哭,旁边有俩提着大桶的农民工兄弟,他们穿得破破烂烂蹲在角落。见孙玥在抹眼泪,他们把那个“好位置”让给了她,说那里不挤。接着,居然有人给孙玥递钱,把她当成了乞丐。让人唏嘘的是,她以前的工作就是跟拍那些地铁乞讨的人。
那段时间,孙玥回到家就躲在被窝里哭,第二天一睁眼,儿子冲她一乐,她又有了精神,为了这“小王八蛋儿”,还得咬着牙坚持。
被选中的妈妈
每个脑瘫患儿的妈妈都像一个苦行僧,带孩子走在康复的路上,历经九九八十一难,才能取得真经。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这真经在哪儿,没有方向,孙玥也因此有过抑郁情绪。
儿子出生后,孙玥好几年没跟朋友联系。一是怕给朋友找麻烦,二是觉得丢不起那人。
孙玥当过记者,曾去歌厅卧底暗访、跟拍流浪乞讨者、救助失学儿童,朋友们都说她像个“女侠”,2012年孩子出生后,她却成了无助的母亲。
生完孩子不久,孙玥有了抑郁情绪。她做过几个月心理治疗,知道要给情绪找到出口,为了缓解心情,她去了一趟内蒙古散心。在那里,她遇到了一帮忘年交,她跟几个老爷子,喝着二锅头云山雾绕地瞎聊,聊完特开心,抑郁情况有所好转。
去年,孙玥抑郁情绪较严重,想过跳楼。当时那个点,孙玥感觉自己必须跳下去,否则日子没法继续,有一股劲儿憋着出不来。最后,她去跳伞、蹦极、玩冲浪车。蹦完以后,感觉好像也没啥大不了的。
孙玥相信,很多的家长都有这个疑问:为什么会是我们?为什么我这么倒霉?她在网上看过这样一段话,是一个挺美丽的答案:孩子在出生之前,会选择妈妈,凡是他选中的,都是他认为能够用一生时间去爱他,陪伴他,保护他,为他拼尽最后一口气的人。所以这些孩子才选中了我们做他的妈妈,投胎到我们腹中来当我们的孩子。
孙玥的老公是东北人,他来北京奋斗快20年,终于有了车、有了房。两个多月前,他决定辞职,全职带儿子。
老公跟孙玥说,即使自己挣一座金山给儿子,如果儿子连爬都不会,等他们老了,谁能真心管他?老公也希望,趁现在还有精力,教给儿子自立的能力,这也是孙玥发起“行者计划”的初衷。
公益就是人与人搭把手
“行者计划”在孙玥比较无助的时期诞生。她希望给脑瘫儿童打造一个公益平台,也给儿子找一条出路。
2015年10月“行者计划”正式启动,为像晓天这样的脑瘫孩子提供志愿服务。他们的服务内容做得很细,孙玥有亲身经历,知道一个脑瘫患儿家庭会面对什么,“行者计划”希望为他们分担最实际的问题。
“比如孩子看病,没有住院机会怎么办?很多外省来就医的孩子直接睡在医院的过道里,省钱,也为了早起排队挂号。”孙玥说。
“行者计划”现在积累了一些医生资源,外地家长来了,孙玥就托人帮忙,给孩子们加个号,在“行者计划”里这被称为“快捷就医服务”。很多人不知道,脑瘫的孩子耽误了治疗很麻烦,比如,一个高烧的脑瘫患儿得不到及时救治,就容易引起癫痫,这意味着几个月的康复训练都白搭了。
“行者计划”还做远程诊疗。寻求帮助的脑瘫患儿,有很多来自贫困地区,最远有过藏区的牧民。家长想到北京给孩子康复的心情可以理解,但租房、吃饭的花销很大,很多家庭负担不起。
为了让他们在当地就能接受好的康复训练,孙玥在北京联系到一些专家,通过视频远程指导,教他们一些康复动作。
孙玥家有间屋子长期空着,外省来京看病的孩子,只要不是传染病,很多住在她家,尤其是脑瘫儿童,最多住过十几个人。
现在,孙玥的网站有近100位公益律师,家长如遇到与孩子自身权益相关的法律问题,直接把问题发给她,她转给律师。
“行者计划”还聚集着一批志愿者,他们教孩子练习武术。这些脑瘫孩子,面对校园霸凌,是弱势中的弱势。肢体条件好一点的孩子有必要学习防身。孙玥那些开武馆的哥儿们给了几个免费名额,一星期给孩子们上一次课。
孙玥也在考虑和网约车平台合作。公交车上人多拥挤,孩子容易交叉感染,最好打车去做康复。孙玥每个月打车费要2000元左右,是一笔不小的开支,其他家庭也一样。
孙玥的想法很简单,网约车平台上只需要对接一个“脑瘫孩子”的出口,被认证为脑瘫的患儿打车,就有人免费接单。“全国那么多司机,如果他们一天为脑瘫患儿服务一次,几十块钱谁都能负担得起,你说是不是?”
这件事儿,孙玥还在洽谈,她说,好饭不怕晚,要做,就把这事做扎实了。“行者计划”,不是说开个会就完了,得落实到线下,真给孩子们干活去。
今年,“行者计划”启动满四年,孙玥举办了一个感恩答谢会,为了准备大会,她每天凌晨三四点睡,八九点又被电话吵醒,一忙一整天。她有个“秘书”,是一个网络小说作家,平常有什么事,她总让别人找“秘书”,整得煞有其事,其实“秘书”也是志愿者。
做公益,孙玥没养过专职的团队,都是志愿者。令孙玥欣慰的是总有一些人愿意和她一起走这条路。
孙玥有一个家长群。所有的求助问题都要过她手。她来帮他们找相应的志愿者和资源:医院资源、法律团队、爱心车队……
孙玥说,“行者计划”的公益模式,靠的是积累人脉,“没有那么高大上,说简单点,就是人与人间互相搭把手、帮帮忙”。
他学会了“溜须拍马”
脑瘫孩子的家长很敏感,孩子受到外界一丁点欺负,都能激起全身的战斗力。
孙玥家小区有个滑梯,她曾推着儿子去玩,别的孩子都占着滑梯不让他玩,旁边的家长又不太好相处,只看着不说话,她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孙玥笑称,儿子是一个特别好糊弄的人。
为了鼓励孩子做康复训练,她每周都会带他去外面吃一顿。有一次,儿子训练后提议去吃巴西烤肉。
孙玥跟他商量,200块钱只能吃一次烤肉,如果去吃驴肉火烧,俩人能吃5回。最后,母子俩吃了仨火烧,喝了一瓶北冰洋,再加一碗小米粥,一共花了30多元。
马晓天不是那种特别嘴馋的孩子。小时候,带他做完康复,孙玥累得没有力气做饭,儿子就着白开水,自己咬几口干馒头对付,孙玥就在旁边睡觉。
康复对孩子来说很辛苦,俯卧撑,一天要做1000个。拉腿、练腰,每项都上千个。小家伙刚去的时候累到哭,现在嘻嘻哈哈的,跟玩似的,小胳膊上的肌肉都练出来了。
开始,他腿都掰不开,现在他能扶着助行器行走了。孙玥觉得,儿子恢复得这么好,算是个小奇迹了。
老师给孙玥讲了一件事儿,前几天,马晓天练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,训练时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,但一直忍着不哭,嘴里一直念叨:“不能哭不能哭,爸爸妈妈看见该心疼了。”
马晓天有时候会故意在孙玥面前哭。孙玥想,有时候大人受了委屈,也会在妈妈面前表现出来。但她不愿意把晓天当成儿子看,她更愿意他们俩之间处得像哥们一样。
马晓天康复后进步很多,他是一个有语言障碍的孩子,现在能把整本《大学》《论语》背下来。
通过电视,他能获取讯息,然后告诉别人出了什么状况、怎么解决。比如他看到路上堵车的新闻,就会告诉孙玥早点打车出发,很有条理。
他的进步还体现在逐渐懂得了规矩。吃完饭,他会跟孙玥说,“妈妈我吃好了,您请慢用”,然后再爬去玩。
他还学会了分享,以前,晓天像小狗护食一样,不准别人碰自己的东西。现在,他看到哪里遭灾,会主动让孙玥把玩具送给受灾的人,他眼里没有捐钱捐物的概念,只是觉得,把自己最喜欢、最重要的东西给别的小朋友。
儿子恢复的程度,已经超乎孙玥的预想。他甚至学会“溜须拍马”,说话“见人下菜碟儿”。“去年还是老实憨厚的一个孩子,今年就开始变得油嘴滑舌了。”孙玥笑着说。
今年,晓天在康复中心训练时和一位老师调侃,他说:“李老师,我现在就要开始做康复了,你没事的话,搬个板凳过来,咱俩聊聊。 ”
孙玥说,晓天说这句话的口气跟自己一模一样,儿子很多东西是在复制自己。北京人开玩笑会说“你大爷”,马晓天也学着说。后来,孙玥和老公在他面前说话会尽量注意,因为儿子学得太快了。
马晓天晚上跟孙玥一个床睡。今年五六月份的一天,孙玥睡得迷迷糊糊,感觉到背后儿子在动,她假装睡着,想知道他在干什么。她听到儿子压低声音对自己说,“妈妈你把被子盖上,别着凉”。他帮孙玥盖好被子,又小声说,“妈妈你睡吧,我也睡了,我爱你”。然后还在她脸上亲了一下,孙玥的眼泪哗哗哗地流了下来。
还有一次,孙玥跟老公吵架。半夜儿子被她的哭声吵醒,就把小胳膊伸过来,让孙玥枕在小肩膀上,他摸着孙玥的脑袋说,“妈妈别哭啦,快睡”。
孙玥说,这种感觉只有当了妈妈才能体会。当她抱住儿子,就像拥有了整个世界,她可以为了他放弃一切,什么功名利禄,都可以不要。
母亲的“私心”
诊断出脑瘫之前,孙玥对儿子期望很高。她想让他当个律师,结果儿子想当厨师。“一个律师一个厨师,差哪去了?”孙玥说。后来她想,当厨师也挺好,将来自己和老公老了,照顾不了儿子,他自己噼里啪啦炒几个菜,最起码饿不着。
至于儿子的文化课,孙玥觉得,可以往后放个两三年。如果将来有一天,儿子能达到上大学的条件,她一定会去供他。目前,他必须趁着年纪小,全力以赴去康复。“将来能有一技之长养活自己,上不上大学,有啥?”
孙玥说,现实很残酷,将来晓天长大了,要面临的还有很多。比如说,青春期叛逆期,她只能“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”,不可能把所有的都设想全。
孙玥有个从事就业培训的朋友曾做了一个小实验,给这些男孩、女孩们租一个房子,让他们离开爸妈、独立生活。他们把所有问题都想到了,工作给孩子们找了,上下班出行也没问题,唯独没想到,这些青春期的女孩居然谈恋爱了。
孙玥设想过许多马晓天将来可能遇到这样的问题,会不会有姑娘真心实意地爱上他?他娶了媳妇,会不会被骗钱?结了婚,会不会离婚?她知道会有很多未知的情况。
有一次,晓天跟孙玥去吃自助餐,小家伙趁孙玥去拿东西,偷吃了一片生肉。等孙玥回来,邻桌的人告诉她说,你们孩子今天晚上可能会拉肚子。孙玥气得火冒三丈,直接对儿子爆了粗口说:“带你吃了多少次烤肉,你居然还他妈的吃生肉。”骂了一通以后,她就搂着儿子委屈地哭了。孙玥有很多关于孩子的欢乐记忆,但她不得不承认,晓天和正常孩子有很大的区别。
对于正常孩子的家长来说,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间的一个悲剧,但在孙玥看来,对于他们这些家长来说,有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,那是一种幸福。
孙玥坦言,做“行者计划”,她自己有私心,她想让身边这些资源有效地调动起来,将来在她没了的时候,它能继续运转,代替她继续护佑着儿子。
如果晓天将来愿意接手“行者计划”,孙玥相信儿子会带着这份责任心继续做下去,而不只是吃吃喝喝,在家里领着残疾金。她觉得这样,儿子下半辈子活得才算有意义,“也不白活这一次,你说是不是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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